■ 对话动机
春节期间,一则题为《一位博士生的返乡笔记:近年情更怯,春节回家看什么》的文章(以下简称返乡笔记)在网络上迅速蹿红。读过文章,有人被戳中乡愁,生出无限共鸣,有人觉得字里行间满是“文青的矫情”。新京报记者对话作者王磊光,解析文章爆红背后一名乡村青年对故乡的爱与忧愁。
王磊光,80后,湖北罗田人,上海大学文化研究系在读博士。
解剖乡土中国的一个样本,才发现多了物质,少了精神。自给自足、守望相助的乡村生活一去不复返了,农民不再种地,而是在城市讨生活,中国农村的凋零已是不争的事实。拿什么来拯救你,我的小山村?
网友@疑似学者评《返乡笔记》
走红
文章还有未尽之语
新京报:为什么想到写这篇文章?
王磊光:这是2月1日我参加一个论坛的演讲稿。因为每次回家过年都有意把一些见闻记录下来,这次算是有个梳理。“返乡笔记”应该是数次的总结。
新京报:对于后来文章的火爆没有想到?
王磊光:完全没有。演讲后,有媒体的公号负责人联系我导师,问能不能转载这个文章。没多久阅读量就100000+了。
新京报:之前接受采访时你将文章走红网络归因于媒体,现在看来,有更深层的原因吗?
王磊光:媒体肯定是一方面。细想的话,受关注一个因为是时机,正好赶上春节,成千上万人返乡,不能回的也“每逢佳节倍思亲”。另外咱们国家有9亿农民,从这个群体中走出的人也很关注农村话题。
新京报:有种声音说,文章走红是农村知识青年开始掌握话语权的一个表现?
王磊光:“掌握话语权”的说法太夸张,无论在城市还是农村,话语权从来不是由农村知识青年掌握。但与父辈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沉默相比,这个群体开始发声了,这是个好事。
新京报:整个文章有什么未尽之语吗,有哪些遗憾?
王磊光:写文章时我就特别想说农村50岁以上的这辈人。某种意义上,他们也是和国家最缺乏联系的一群人,农村的老人越来越多,养老体系的建设还不完善。这是我最忧心的,时间关系,这部分没写,是个遗憾。
更让人悲哀的是:农村的日常生活充满着深刻的悲剧……现代生活是一种让人心肠变硬的生活。
——王磊光《返乡笔记》
初衷
希望城市人了解乡村现状
新京报:文章发表后有赞有弹,怎么看待引起的争议?
王磊光:每个人看待故乡的视角不同,谁都有发表见解的权利,有争议很正常。
新京报:有人撰文反驳文中观点,哪些观点会让你觉得受到了误解?
王磊光:文中我提到了“知识的无力感”,但是有人就把概念置换成“读书无用论”来批判,读书无用论本身的概念是能不能为自己带来利益,类似就业或者直接创造财富。而我的无力感来自能不能改变家乡,这个标准给混淆了。对于文中引起争议的部分语句,只是客观叙述,并没有价值判断在里面。
新京报:不考虑后来的传播,写这篇文章的初衷是什么?
王磊光:当时做这个演讲是在上海,听众是关注农村建设问题的人士。想法很简单,让人们了解乡村现状。
新京报:你觉得写作目的达到了吗?
王磊光:从覆盖面和讨论热度来讲,大大超过预期了。
大家拜年,不再是为了亲戚间互相走动,馈赠礼物,交流感情,而只是为了完成传统和长辈交代的一项任务。
——王磊光《返乡笔记》
纠结
物质衡量一切是种悲哀
新京报:在你眼里故乡是什么,故乡人眼中,你又是什么形象?
王磊光:我不太希望外界关注我本人,还是更多关注乡村吧,这个问题还是不答了吧。只能说现在大学生越来越多,他们也是乡村的一部分,他们也必须接受乡村标准的评判,不过这个过程不会太长,也就是春节这几天。
新京报:这个评价标准是什么?
王磊光:很悲哀,我们生活在一个物质衡量一切的时代。这个标准在农村更胜,农村盖房子买车娶媳妇。人们想过好生活的意愿无可厚非,但为此攀比或委屈自身,不值得。
新京报:你在接受这种评判时用什么样的方式去应对?
王磊光:谈不上应对,只是去接受村里人对你的指点和评价,这个很难改变。回到家乡,除了必要的亲戚往来,我一般是在家读书、看电视,跟村里的人谈不上很深的交流。
新京报:你在文中提到,农村社会多靠老辈人维系情感,有一天老辈人不在了,这种联系也将不复存在。
王磊光:人情淡薄是乡村生活的悲哀所在。人们忙着奔日子,无暇经营人情。春节回乡也多是走走过场,过往那种特别紧密的联系是没有的。
“有故乡的人回到故乡,没有故乡的人走向远方。”我很庆幸我有故乡,可以随时回去,尤其可以回家乡过年。因为我的根在那里,我的亲人在那里,我的生活经验和记忆在那里。
——王磊光《返乡笔记》
乡愁
“愁”更多是对故乡命运的忧虑
新京报:说到乡愁,一个事实是打工和离开乡村的确带来了更好的生活,所以有人说,乡愁是将原来的农村文化理想化,你怎么看?
王磊光:乡愁这种东西本身就带着背井离乡的人对故乡的眷念,其中有感性或诗意的表达,但从学术的角度,我没有回避过家乡出现的任何问题。在我们的时代,这个“愁”里美化只是很少的部分,更多是对故乡命运真正的忧虑。
新京报:“近乡情更怯”是文章本来的题目,让你感到“怯”的根源是什么?
王磊光:其实有很多种情感在里面。比如回到家乡,发现父亲一下子变老了。或者寨子里某个从小看我长大的长辈说没就没了。有的人即使春节子女也不回乡,好多空的房子,没有人管的老人和孩子,心里会难受。也会想,生于斯长于斯,根本没为家乡做过什么。惊愕、愧疚、遗憾、无奈。“怯”字挺好,所有情绪都在里面了。
新京报:有人调侃,“文人”的故乡和普通人的故乡是两种模样,你认同这个观点吗?
王磊光:古代文人念及家乡多是诗意和情思,但现在这个年代物质衡量一切,城市便利、富有,农村偏僻、贫穷,标准是单一的。这不是个对错问题,时代背景不一样。
新京报:知识青年看待故乡会不会比常人多上一层乡愁?
王磊光:我不觉得这个时代的知识青年和普通青年看待故乡有什么不同。网上有人调侃“乡愁”,说这是矫情。但我认为对更多人来说,这里没什么刻意美化,故乡联结着亲情和过往生活的记忆,乡愁是一种客观存在。
新京报:会经常跟城市中的朋友们聊起故乡吗?通常如何描述?
王磊光:除了跟导师、同学学术上的探讨,跟城市的朋友们说起家乡我更多的是赞美。我的家乡地处大别山风景最秀美的一带,我们那个村子是桐花开得最漂亮的地方。我都会这么介绍。
回家究竟看什么?其实真的没有刻意去观察,但是很多事情却不停地往你心里撞,也就有了很多感受。越看,对乡村的未来越迷茫。
——王磊光《返乡笔记》
未来
农村不该在城市裹挟下发生变化
新京报:有种观点是,未来农村社会的社会关系会彻底崩盘,你认同吗?
王磊光:我不认同。整个20世纪,农村的全部历史就是苦难。但之后农村社会的关系还是慢慢重建起来,然后又是现在的崩坏期。我觉得这是发展的必然,未来乡村必然会经历阵痛和重构,形成新的社会关系,展现出另外的面貌。
新京报:在你看来这种新的社会关系会是什么样的?
王磊光:小有所养,老有所依。人与人相互信任,联系更紧密。农村能以自身环境或资源方面的吸引力,让人们真正愿意留下。
新京报:你是乐观派?看文章感觉你属于悲观的。
王磊光:乐观是对未来,悲观是觉得现在看来,所有的问题还是无解的,让人迷茫的。我们这代人可能看不到未来乡村变好的那天了(笑)。
新京报:在很多人看来,城镇化是一个趋势,农村凋敝并伴随着农村文明的衰退是必然的,你怎么看?
王磊光:短期看来,这种必然性是成立的。但长远看,必然会有新生的农村文明出现。
新京报:其实最近几年关于农村的建设,政府和民间的尝试都有不少,你觉得乡村建设的可用路径有哪些?
王磊光:我很关心这方面的话题,也知道政府和民间组织这几年在乡村建设上有一些努力,但效果并不理想,一些致力于改变乡村的民间组织甚至遭遇合法与否的困境。
我的导师王晓明教授曾说,未来乡村建设的主战场不只在乡村,也在城市。我觉得建设乡村肯定是政府和民间力量的联合。
农村也不可能像过去一样,是在城市的裹挟下发生变化。农村应该自己成为主体,这样才有发展的原动力。
新京报:文章开头你提到“有故乡的人回到故乡,没有故乡的人走向远方。”你觉得自己的未来是属于故乡,还是属于远方?
王磊光:我的未来肯定免不了在故乡和远方穿梭,候鸟式的。如果说希望,我希望未来的我是在远方做着为改变故乡而努力的事。
王磊光在家乡登山。背景是大别山主峰天堂寨。王磊光说,希望人们说起自己的家乡是“那里很美”,而不是“那里很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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