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深描现实主义”的贾樟柯

　　这一次，贾樟柯把人物拉回了前台，靠一个“情”字

　　这是贾樟柯最戏剧化的一部电影。《三峡好人》《任逍遥》《世界》等影片中碎片化的叙事没有了，他几乎是第一次整整齐齐地围绕几个核心人物讲了一个故事。但这样的戏剧化，对于看惯了贾樟柯的影迷来说，反而起到了间离的效果。好的艺术是对生活的降格，贾樟柯推崇的小津安二郎力图淡化戏剧性，几句“嗯啊”“是啊”就把一个故事说完了，生活还要继续的。但在《山河故人》里，有的段落戏剧化倒像是按了快进键。前一秒沈涛还在和梁景生有说有笑处对象，后一秒张晋生买了一张叶倩文的碟，就把沈涛拿下了。电影后半段，前一秒张艾嘉还在教董子健中文，谈自由，后一秒这一对忘年恋已经在床上了。而且，贾樟柯也开始放催泪弹了，一个又一个。《三峡好人》里那句“比南方更南的南方”已经有点文人气，但“每个人都只能陪你走一段路”干脆把这部电影拉到了《后会无期》的水准。

　　《山河故人》里最单薄的恰恰是和韩三明有着相似命运的梁景东。这个人物之简单和单薄，几乎用一句话就可以概括：三角恋输给煤老板后，他负气远走成为煤矿工人，最后得了尘肺病。这几乎是为了拯救沈涛的初心而存在的一个人物。《天注定》出来时，有影评人说，韩三明这样的具体人物被一个个焦躁的时代符号给盖住了。这位西方人借以观察中国的导演，变成了电影界的社会学家、时评作家。

　　这一次，他把人物拉回了前台，靠一个“情”字。贾樟柯说，人到了四十五岁这个年纪，就会开始关注起感情。这是他在感情上用力最猛的一部电影。当最不动声色的贾樟柯正儿八经开始谈情说爱时，他变成了一个暖男。在这之前，贾樟柯试图扶起那些被极速往前的时代撞倒的人，但到了《天注定》，如影评人所说，他也扶起了那些撞人的人。在《山河故人》里，这个问题就真正浮到了面上。但当他试图用“情”把人物从时代符号下打捞起来时，却也遮蔽掉了更重要的东西。

　　在这个时代的大潮中，以张晋生为代表的崛起的煤老板和梁景东为代表的煤矿工人间的阶层矛盾，就被一段三角恋给化解了。贾樟柯花了很大篇幅去表现张晋生对沈涛是如何痴情的，这样的老板真的很傻很天真。就算看过十遍《资本论》，再看到一个这么痴情又有颜值的老板，也要沦陷的。

　　一直没有太多表情的赵涛这一次贡献了她从影以来最丰富的面目表情和最戏剧化的表演，最重要的是，赵涛第一次在贾樟柯的电影中哭得稀里哗啦。赵涛一哭，全场观众跟着掏纸巾。这一哭，赵涛完成了从非职业演员到专业演员的完美转型，但恰恰是如此高水准的表演让赵涛失去了她最难能可贵的那种特质，那张最平淡无奇、最不戏剧化、最无神秘感迷离感可言的脸中所包含的无限的故事性和可能性。

　　罗兰·巴特说，赫本的脸是事件，嘉宝的脸是理念。赵涛的脸所体现的就是那种县城的气质，小镇的气质。对于赵涛来说，这不是高级黑，恰恰是一个演员能得到的最高赞赏。她最大限度地接近中国普通女性的正常颜值，她在把握情感上的分寸也最大限度地接近中国普通女性的正常值。

　　当这些昔日的故人一个个都消失、变异之后，那些符号性的贾樟柯元素就开始装神弄鬼。

　　最大的问题出在现实感的偏离。学者汪晖曾把贾樟柯的电影风格概括为“深描现实主义”，诗人西川从他的电影中嗅到19世纪俄国现实主义的气息。但在《山河故人》里，这些现实感没了。后半部分的全英文对白，让一向熟悉贾樟柯的观众有点接受不了，但最关键的还在于他镜头下的富人和富二代和现实实在太有违和感。今天的中国新富已经一个个摇身一变成为文化名人了，但在澳大利亚住了十来年豪华海景别墅的张晋生怎么还如此猥琐?而且还有像张到乐这样有骨气、有情怀、去餐馆端盘子的富二代，要跟父亲谈自由。如果王思聪看到这一段，他大概也会觉得好笑。

　　今天的贾樟柯越来越无法把握住现实。他曾经以不同的方式试图捕捉变动中的中国，譬如在《世界》中用Flash动画和电子乐来表现交流的不可能;《三峡好人》里用走钢索的人等超现实主义手法表现中国的荒诞感;在《天注定》里试图给新闻报道式的故事套上类型片的外壳。对于《山河故人》，贾樟柯却说他想澄清，自己没有讲述中国故事的野心。

　　对于一个追随至今的影迷来说，总忍不住希望小武一直在，韩三明一直在，因为他们代表了中国人的正常温度。但如今终于不必再有这样的期待，要跟那个时代的贾樟柯告别了。